。

  羊祜在营下将士怪异的目光中拍开了封泥。酒香四溢，芳馥扑鼻。他微微舒展眉目，略一振袖，捧起酒坛仰头便饮。

  议论声轰然炸开，羊祜却置若罔闻。最后一滴清液落入他的唇舌，裹着南方独有的醇厚绵密。他站起身——依然是平日那身轻裘缓带的装束——欣然赞叹：“好酒。”

  那送酒进帐的士卒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：“将将将军，可、可这是陆……”

  羊祜犹自闭目回味：“深秋金桂，晓枝甘露，妙甚。”

  诸将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。终有一人大着胆子问：“敌国制酒秘法，羊公如何知晓？”

  羊祜拢袖而立，但笑不语。

 

  在与敌将陆抗的书信里，他们在正儿八经地聊天——虽然说出来，他的同僚们大概也不会相信。两个陈兵对峙边境的主将，从以乐毅孔明相互吹捧，到索性谈起了两地的天气变化风土人情。从羊酪莼羹之争扯到了南北佳酿的制作，尽是些唠唠叨叨的家常事。

   两军的相处更是融洽得一塌糊涂，一不偷袭二不斩俘，战场交锋温吞如演习。连敌方误闯边界的家禽，羊祜都要遣兵士送还。羊公之令名传遍吴晋两境，吴国军民提起他，也要带上三分钦敬。

  这是怀柔攻心之策，羊祜心知肚明。他知道陆抗识破他的意图，才会同样以礼相待。然而又能如何呢，每月都有吴境军民相继来投。陆抗的回应背后身为弱国主将的苦涩与无可奈何，羊祜看得清楚。

  羊祜道江北风光壮丽，陆抗回书一封，极摹江东烟雨朦胧之秀美。言蒋陵寒梅风姿傲人，又言青溪竹笋滋味鲜美。他不愧是陆逊的儿子，遣词表意精确得很。羊祜捧着一纸华章拊掌称妙，想说他日有缘当亲自领略，提起笔来又哑然失笑：对方哪里会盼望自己有得见江东风光的一天。

  羊祜谈养生，提到自己通些医术。数日后便收到陆抗来信，说身染疾病特来求药。听闻药材送到那天，陆抗干干脆脆地便把药服下了，一句“羊叔子岂鸠人者”将相劝者噎得直翻白眼，惊得远在建业的老板孙皓派人来骂他是不是想造反。羊祜哈哈大笑，写信问他：“时人谓华元、子反复现于今，君以为何如？”

  久无回音。

 

   ——凭什么相信敌人送来的不是致你于死地的毒药？

   ——能凭什么，赌局罢了。

   赌对方与字里行间一般的磊落，赌他拈定轻重后心照不宣的聪明。

   赌上一点小小私心。

 

  一日黄昏，一坛吴地特制的美酒被送至晋营作为谢礼。制酒材料，酿酒工序，一如昔日信中描述。羊祜捧起被在座所有人视为鸠饮的佳酿一饮而尽，再低头时，才见一旁附着寥寥数字：

  “岂不闻先帝、曹子桓故事。”

  先帝指的自然是孙权。东吴向魏称藩之时，曹丕与孙权也曾有过数年文书来往。曹丕是个文人，尔虞我诈打太极之余，还乐意将自己的文集、爱吃的石蜜打包寄到对岸去让敌人欣赏——这一边打架一边闲聊的情态，倒是与今日有几分相似。羊祜唇角一扬，忽然想起一则记载，也不知江东一带有否流传：

  昔年魏文帝伐吴，出广陵，望大江，叹曰：彼有人焉，未可图也。乃还。

  彼有人焉。

  未可图也。

  而时隔多年，连魏都不复存在。在大江之东，那片苟延残喘的废墟上，却仍毅然立着那样一个风华夺目的人。那一刻羊祜突然很想问问陆抗，与一整个时代对抗是否使他感到十分疲惫。可他当然没有这么做——换做自己，也将是一样的。故土再衰微，希望再渺茫，也要战至一兵一卒，哪里顾得上计较代价几何呢。

  正如他此刻仍然很想亲眼一览江左风光，看一眼蒋陵的寒梅和青溪的水。带上晋的战船与晋的兵马。

  羊祜静立片刻，终究没再回复一字一句。他披甲遣令，看了看时辰，掀开帐帘开始整军。荒原尽处，“陆”字帅旗在半空飞扬。流云翻涌，残阳如血。

  陆抗立在吴军之侧，遥遥地看向他。目光交错之际，鼓角响起。

   一片杀伐声里，两位主将敛容肃立。隔着血与火光，隔着千军万马，在那片吴晋交界的荒原两侧，缓慢而郑重地相对一揖。

 

 

后记

  吴凤凰三年，陆抗病逝。两年后，羊祜上疏再度请求伐吴，遭群臣极力反对。祜抱憾而归。登岘山，观宇宙，忽觉岁月悠悠。

  晋咸宁四年，羊祜病逝。两年后，千里舳舻袭大江，晋军一举灭吴。终此一生，他不曾见过三吴江川，亦再未见过陆抗。

   羊祜生前曾叹：“天下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。”伐吴之憾，大抵如是。